浩閱文學(xué)

德壽賠笑點(diǎn)頭，胡為將賞錢全給了他不假，但對于他自己一點(diǎn)油水都沒撈到，心下卻是絕不相信，更有好大不以為然：“你不過是個(gè)跑腿傳話的，換了誰都行，我才是真正出大力的功臣。”這話不過在心里想想，絕不會說出口，順著他話意道：“是是，咱們升官發(fā)財(cái)，你升官，我發(fā)財(cái)?！?

他不知胡為與洛瑾是沈世韻心腹中的心腹，專門代她辦理各項(xiàng)機(jī)密大事，關(guān)系固然最為親近，但完成艱巨任務(wù)后，最多聽她夸獎幾句，賞錢卻是半文也無。就如親戚間盡心辦事無須用錢通路，那也是心照不宣，相反彼此間越生疏，委托辦事時(shí)，謝禮也給得多些。

胡為余怒未消，罵道：“升什么官？你哪只眼睛見我升了官？你的上下嘴唇這么一碰，管個(gè)鳥用？須得皇上發(fā)話才派得上用場。”德壽道：“別看老哥哥整日擺弄微雕，可不是普通的工匠。在皇上面前講話，還是有些分量的。我替你美言幾句，皇上龍顏大悅，便下旨升你的官了?！?

胡為單從皇上采納他送木偶的提議一事，也能看出他并非胡吹大氣，奇道：“你在皇上身邊地位不低，他賞你的難道會少？怎還看得上我這點(diǎn)小恩小惠？”

德壽道：“大主顧的錢要賺，小主顧的錢也要賺，這叫面面俱到，兩手不落空。”胡為聽他竟能將視錢如命說得這般有理有據(jù)，又好笑又無奈，嘆道：“瞧你那一副小器的樣子，看了就知道辦不成大事?！?

德壽道：“胡兄弟您辦大事，我只要有錢賺，甘效犬馬之勞?！彼婚T心思討好胡為，道：“兄弟，我給您看些好東西。”攙著他走到內(nèi)房，將墻角柜上的一個(gè)銅碗向左轉(zhuǎn)三圈，再向右轉(zhuǎn)三圈，一陣響動過后，柜子自動移開，露出個(gè)暗室來。

胡為微感好奇，跟了進(jìn)去，只見室內(nèi)盡是些平平整整的架子，呈梯狀排列，架上擺滿各種木刻微雕。德壽介紹道：“這些都是我的收藏，是我最得意的微雕作品，除了你胡老弟，從沒人得過這個(gè)眼福?！?

胡為道：“好得很，真了不起?！钡聣鄞笙?，道：“我就知道，還是你有眼光……”胡為苦笑道：“不是，我說你這些微雕真了不起，只是擺著給我看看，就有那些銀票的價(jià)值?！钡聣蹢l件反射般的將懷里銀票捂緊，訕笑一聲。

平心而論，德壽除貪財(cái)外，微雕技藝確實(shí)無可挑剔，架上種類繁多，木雕桌椅、木雕人偶、木雕房屋無不精巧逼真，令人看得眼花繚亂。胡為拿起一棵木雕大樹，笑道：“這是棵桃花樹。每日參拜，桃花運(yùn)立至?！?

德壽道：“胡兄弟別取笑……”話猶未了，房外就有清脆的女聲叫道：“德壽，德壽，你在不在？”聽聲音已到了殿內(nèi)。胡為沒想到隨口一說，當(dāng)真靈驗(yàn)，笑得一口氣噴了出來，扶著墻壁慢慢蹲下，不住捶擊地面。德壽臉面有些掛不住，去拉胡為。

那少女又叫：“德壽，你出來！”

胡為拼命憋著笑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道：“德壽，你……你快去……別誤了大好……嘿嘿……大好姻緣……哈哈……”德壽也動了心，叮囑道：“好，那你待在這里，千萬別闖出來搗亂。那些木雕，只能看，不能摸?！焙鸀榈溃骸耙欢涯绢^人，你……讓我摸我都不……哈哈……不摸?！钡聣埸c(diǎn)點(diǎn)頭，在架子最外側(cè)一個(gè)人偶腦袋上輕輕拍了三下，柜子自動移開，德壽剛走出，柜子便又挪了回來擋住暗室。

胡為止住笑，將耳朵貼在柜子上，心道：“我不出去打擾你便是，在這里聽聽外頭甜言蜜語，礙不著你們好事，那也不算耍賴?！?

一個(gè)男子聲音冷冷說道：“德壽先生，你好?！钡聣酃ЧЬ淳吹牡溃骸拔⒊紖⒁娡鯛敚鯛敿??！蹦巧倥溃骸拔?，你在房里弄什么鬼？我叫了好幾聲，怎么才滾出來？”那王爺?shù)溃骸澳銊e吵，在宮中大呼小叫，成何體統(tǒng)？”那少女悶悶不樂的應(yīng)了一聲。

胡為心道：“這丫頭性格潑辣，對那位王爺?shù)箿仨樀煤埽贿^這二人口音好熟，不知是誰？”又聽德壽道：“微臣日間困倦，在房中打了個(gè)盹，不知王爺光臨有何吩咐？”那王爺?shù)溃骸跋壬蜌饬?。本王今日來此，是有一事請先生幫忙，不知可否。”雖是商量語氣，話里盡透著威嚴(yán)命令。

德壽善于察言觀色，又如何聽不出來，當(dāng)即道：“王爺差微臣辦事，那是看得起微臣，微臣赴湯蹈火，在所不辭。至于這……”他與胡為言談間，隨口提起酬勞，但對王爺就不敢如此大膽，卻以閃爍的目光示意。那王爺點(diǎn)頭道：“只要事情辦妥，給你的好處絕不會少?！钡聣鄞笙?，道：“多謝豫親王，多謝豫親王?！蹦峭鯛斷帕艘宦?，向身旁少女使個(gè)眼色，道：“夢琳，你來跟他說?！?

外間德壽是因大主顧上門，歡喜得心臟怦怦亂跳。暗室內(nèi)胡為也是又驚又喜，他起初就對二人身份有所猜疑，只是揣摩不定，待得聽了德壽稱呼，心下再無懷疑，暗忖：“我就說么，這樣任性的丫頭，果然是那個(gè)魔教妖女。豫親王當(dāng)真跟她在一起，這可不是送上門來的功勞？娘娘真是料事如神，一定早想到王爺會來找德壽，便讓我來給他賞錢，要將這功勞默不作聲的交與我立下?！宾畷r(shí)間對沈世韻的深謀遠(yuǎn)慮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楚夢琳走上幾步，道：“德壽，聽說你的微雕技藝很好，是不是？”這話卻讓德壽犯了難，倉促間難以作答。他的技藝在宮里當(dāng)然是公認(rèn)的好，但如一口承認(rèn)，卻顯得在王爺面前自高自大；如謙稱技藝不好，王爺說了有事相求，一定和微雕有關(guān)，那反而是有意推脫，不肯辦事。對方問出話來，不答更是不敬，只好折中道：“多謝姑娘夸獎，全承宮中朋友們抬愛?！?

楚夢琳道：“哼，誰夸你了？你的技藝可能好，也可能不好，你也沒回答啊。我不跟你閑扯，如果讓你將紙上的圖畫刻到木片上，你能不能辦到？”

德壽本考慮是何種千難萬難的任務(wù)，沒料到竟是這等小事，在木片上刻字，在他初學(xué)雕刻時(shí)就是打底的基礎(chǔ)。有些不敢相信，問道：“就這么簡單？”楚夢琳道：“你這老糊涂鬼，我問你兩句，你總是答非所問，這算什么？”從衣袖里取出一疊紙，道：“你將紙上的圖畫刻在木片上，再按順序在右下角刻上編號，辦得到還是辦不到？”

德壽連連道：“辦得到，辦得到。每塊木片要多少尺寸？還與這紙張相同么？”楚夢琳翻個(gè)白眼，道：“讓你刻木片，就是為嫌這些紙?zhí)?，攜帶不便。我們要能握在掌心里的，在圖畫看得清的限度內(nèi)，當(dāng)然越小越好。”

德壽道：“是，微臣明白。不知姑娘多久來取？請給明限時(shí)，微臣定當(dāng)如期完成?！背袅盏溃骸坝貌恢敲绰闊?，你立刻開工，我們在邊上看著，等你做完了當(dāng)場拿走。財(cái)貨兩清，雙方都省事?！?

德壽目瞪口呆，道：“這……這恐怕有些為難……”他也看出這少女牙尖嘴利，不好商量，還沒等她答話，就先向多鐸道：“王爺，這只怕不大妥當(dāng)，微臣做工時(shí)，邊上從未有旁人觀看的先例。否則，我渾身不自在，難以發(fā)揮，作品的效果也會有失水準(zhǔn)。再說微臣動作慢，別耽誤了王爺時(shí)辰……”

多鐸徑自在一張?zhí)珟熞沃凶?，雙臂搭在椅邊靠手處，淡淡的道：“無妨，有道是‘慢工出細(xì)活’。你雕刻時(shí)專心致志，目不斜視，耳不旁聽，等閑身外于無物，又怎會受妨礙？”

德壽賠笑道：“這個(gè)……真要全心投入，對身外物視而不見，是工作的最高境界，微臣自問……”多鐸道：“你自問怎樣？”德壽為他威嚴(yán)所懾，將到了口邊的“尚未達(dá)到此等境界”吞回肚里，改口道：“已身臨其境?！边@是臨時(shí)生拉硬拽的說法，用詞是否恰當(dāng)，暫且無暇顧及。

楚夢琳笑道：“你倒真不謙虛。那很好啊，還有什么問題？”德壽道：“是……是……沒有了……”步履蹣跚的走到一旁架子上取木片，暗暗咒罵胡為說什么“桃花運(yùn)”。他最滿意的作品珍藏在暗室內(nèi)，尋常雕刻工具則置于殿中，因此不須動用機(jī)關(guān)，也幸虧如此，胡為才僥幸逃過一劫。

楚夢琳見他不大的桌上堆滿了刻到一半的微雕，十分積極的揮手一掃，替他騰出空地。德壽哭喪著臉，便是趕鴨子上架，事到臨頭也不可不為，只好顫巍巍的拿起刻刀。他平?？傆X微雕樂趣無窮，閑時(shí)順手雕刻幾個(gè)，另有旁人拜托他刻，也從未當(dāng)成工作，均是以一件高雅工藝品看待。但這一回感覺大不相同，每個(gè)動作，每個(gè)表情，都有兩道冰寒的目光緊盯著，自己的一切行為都如同舞臺上做戲的。因此不敢有任何多余表情：沉思時(shí)不敢皺眉頭，高興時(shí)不敢露齒而笑；不敢有任何多余動作：額頭沁出汗珠不敢擦，流入眼中刺痛不敢眨眼；背后發(fā)癢不敢抓，雙眼只看面前木片，差點(diǎn)連鼻尖也貼了上去。只好匆忙抬頭，不小心揚(yáng)起視線，看到多鐸目光，嚇得忙低下頭，一個(gè)不小心，刀刃將左手拇指削出個(gè)大口子，不敢裹傷，不敢令血滴在木片上，不敢污了身上官服，只好在桌面抹一把，涂出一道血印，又不敢倒吸冷氣，不敢露出疼痛之色。

楚夢琳在旁看到他一張臉平平板板，全無表情，僵得同木片差不多，連割傷了手也滿不在乎，哪里能體會他所受煎熬，只覺是一件極為有趣之事。捧腹大笑一陣，樂趣逐漸減弱，拿起掃到桌角的一個(gè)小木偶擺弄起來，擰一擰他的頭，扭一扭他的胳膊。笑道：“你雕的不好，我來給他打扮一下?！睊鹱郎狭硪话芽痰叮谀九急凵峡虅?，想要雕一副盔甲，讓他來做將軍。然而微雕技術(shù)何等精湛，力度須得掌握恰當(dāng)火候，楚夢琳隨手一削，立刻將小木偶的胳膊削了下來。

德壽一見她擺弄木偶，就不禁直偷眼觀察，心都揪了起來，等到小木偶的胳膊掉落，真是比自己胳膊被砍掉還心痛，想喝斥她放下，卻又不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