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閱文學(xué)

楚夢琳好笑道：“呆子，我在感嘆世事驟變，你來湊什么熱鬧？你是新科的狀元公，又為皇上賞識，大好的前途擺在眼前，還有什么不滿意的？難道還懷念以前住店時的窮酸書生身份？不像我，這一來一去，才真是由生入死，又由死入生的走過一遭……”想到冥殿中的情形，眼里蒙上一層水霧。

湯遠(yuǎn)程不愿氣氛太過沉重，假作輕松的笑道：“你太抬舉了，其實我只是個翰林院掌院學(xué)士，不算什么大官?！背袅盏溃骸霸趺矗氵€想直接當(dāng)皇帝不成？其實也不是不行，但人家的天下都是浴血拼殺打出來的，跟你這個書呆子沾不上邊，那也別想了。你是皇上親封的官兒，他才不會放任你淪為冗員，做得好，還愁將來等不到升官機會？哎，你是一步登天了，跟我這種平凡草民的約定，也不知還作不作數(shù)?！?

湯遠(yuǎn)程道：“天地良心，你知道我是最講信用的。今日正是為踐諾，才特地?fù)Q了便裝，出去等你。只是在大街上碰到幾個……這才……”

楚夢琳道：“碰見幾個賤民出言不遜，這才忍不住教訓(xùn)他們一下？”湯遠(yuǎn)程點點頭，楚夢琳笑道：“當(dāng)了大官的，果然不同反響，以前你是個多溫和恭謹(jǐn)?shù)娜?，滿腦子盡想著普度眾生，連看人的眼神都是彬彬有禮，現(xiàn)在卻也敢當(dāng)街尋釁，真教了不得。新官上任三把火，這第一把，你就燒到了那群賤民頭上。”

湯遠(yuǎn)程忙道：“不，不是的，你誤會了，我沒有……”楚夢琳看他額角冒汗，急欲解釋的慌張相，忍俊不禁，道：“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，瞧你緊張的樣子！別人造你的謠，替自己辯解幾句，也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啊，換做是我，要是有人膽敢不服我，我一定叫人把他們都抓起來，每人打個三百大板。你也是因為面皮薄，才不敢袒露身份，本就是難得的好官，現(xiàn)在像你這樣的老實人可不多了……”

湯遠(yuǎn)程尷尬的笑了笑，道：“我聽得懂，你是在嘲笑我傻氣、懦弱，可我天生就是這種性格，也很難改變。對了，剛才他們本來不服我，一聽人提起什么‘殘煞星’就立刻換了態(tài)度，你知道那位英雄是誰么？他可真厲害，我也想做像他那樣的人?！?

楚夢琳聞言，試著在腦中設(shè)想湯遠(yuǎn)程揮舞折扇，神色凌厲，在腥風(fēng)血雨中屠戮群雄的場面；又設(shè)想暗夜殞眼神溫和，在書堆中舞弄筆墨，滿口“子曰”的場面，真連想象都難以做到，苦笑道：“你和他是兩種極端，不可能的……那次把他關(guān)在祭劍堂，也不知爹爹有沒有處罰他……哎，總之，是我對不起他?！?

感到鼻中一酸，用力吸氣，非但酸楚未減，連眼眶中也瞬間泛起了淚水，將頭轉(zhuǎn)開，道：“別提了，咱們下去吃飯吧，飯錢由我出，這個機會難得，你還不好好把握？”說完搶先下樓，湯遠(yuǎn)程看出她情緒低落，不敢多問，快步跟了上去。

兩人在客棧正中坐定，小二上了熱茶。湯遠(yuǎn)程留意到店中各處零零散散的坐著些客人，不知哪一批是喬裝的官兵，他牢記沈世韻叮囑，事前絕不向楚夢琳透露半句。端起茶杯，輕抿了一口，暗中思量。

楚夢琳問道：“遠(yuǎn)程，你想吃什么？”湯遠(yuǎn)程道：“啊……我也不了解京城有什么好菜，你是行家，還是你來挑吧?！庇炙拿鎻埻?，心想沈世韻派來的人總該看過自己二人畫像，當(dāng)能認(rèn)出，于是用力的咳嗽起來，這暗示固然低級，一時卻也想不出什么高明方法。楚夢琳正在聽小二介紹店中特色，忽聽他咳聲大作，奇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
湯遠(yuǎn)程放下茶杯，道：“大概是看到你太激動，一不小心給嗆著了。”他不慣說謊，慌亂的不敢看她。楚夢琳笑道：“原來這茶還有后勁，剛喝完了沒事，咳嗽還得先等反應(yīng)過來?！彼仓皇琼樋谡f笑，料不到湯遠(yuǎn)程這老實人竟會對她不利，也沒多想，隨便叫過幾個菜，就埋下了頭。

湯遠(yuǎn)程余光瞥見角落中幾人對望一眼，隨即起身離開，猜想他們就是去報訊的官兵，松了口氣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。兩人心里塞滿了煩惱事，均無談興，卻又盡力維持，以免稍一停歇，諸般回憶就卷上心頭。

此時正是午飯時分，店內(nèi)生意不錯，上菜也就慢了，等過好大一會，小二才端上來一盆“翡翠芙蓉湯”，一邊賠著不是。楚夢琳揮揮手令他下去，先舀了一大碗，放在湯遠(yuǎn)程面前，又在他碗里多添了幾勺木耳、蓮子，才動手給自己盛。湯遠(yuǎn)程微笑看著她，道：“楚姑娘，上次分別后，你可是經(jīng)歷了什么事？”楚夢琳一怔，將面紗掀起一角，端起碗湊到嘴邊，擋住錯愕的面容，道：“為什么這樣問？”

湯遠(yuǎn)程道：“我感覺……說了你別生氣，我感覺你好像改變了很多?！背袅盏溃骸霸趺础摇易兂罅耍窟€是變得憔悴了？氣色很差么？”伸手撫上面頰。湯遠(yuǎn)程笑道：“你才別緊張呢！我是說，你的性格變了很多，以前你總是咄咄逼人，刁蠻無理，現(xiàn)在卻也懂得了體諒，學(xué)會為旁人著想了，這……實在是天大的好事。”楚夢琳苦笑道：“你也學(xué)會油嘴滑舌了？難道世上當(dāng)真沒有能維持一成不變的東西？”

湯遠(yuǎn)程急道：“誰說的？我是最實事求是的了。我嘴上怎么說，心里也一定正認(rèn)為‘的確如此’，我說的都是真心話?！背袅战?jīng)他毫不掩飾的稱贊，也有幾分羞澀，不斷大口喝湯，道：“別把我說得那么好，否則一旦發(fā)現(xiàn)我的真面目與你想象大有落差，會很失望的。”

湯遠(yuǎn)程道：“不會的！再說，你清楚我的為人，我要想討好你，早就討好了，而且我是新科狀元，何必對你大加吹捧？”楚夢琳苦笑道：“也對，那些女孩子喜歡聽的話，你不用對我說，而應(yīng)該留給你的女神……是我又自作多情了?！睖h(yuǎn)程奇道：“我的女神？”楚夢琳道：“是啊，就是沈世韻嘛，你進(jìn)宮參加傳臚大典，見到她沒有？”

湯遠(yuǎn)程聽她提起沈世韻，臉上立刻綻開笑容，道：“你不說，我還差點忘了。你被誣陷為朝廷欽犯之事，我已經(jīng)替你向韻兒解釋過了，她答應(yīng)會盡快幫你洗清罪名，你往后也不用再戴面紗、穿男裝啦……”

楚夢琳手中湯碗應(yīng)聲落地，“啪”的一聲摔得粉碎，碗中所剩不多的湯水濺濕了兩人衣擺。楚夢琳也不在乎，抬手又掀翻桌子，不看湯遠(yuǎn)程一眼，轉(zhuǎn)身就向店外走。湯遠(yuǎn)程氣不過，在身上匆匆拂了拂，就奔上前拉住她，情急之下脫口而出：“這是做什么？韻兒和李大哥他們就快到了，你要到哪里去？”

楚夢琳瞪視湯遠(yuǎn)程，眼中滿溢著怒火，奮力甩手，冷冷的道：“算我看錯人了，湯遠(yuǎn)程，我那么信任你，你竟然出賣我！良心被狗吃了，你別碰我！”湯遠(yuǎn)程慍道：“好端端的，又鬧哪門子脾氣？剛剛才夸你轉(zhuǎn)性了，這會兒又來犯老毛病，什么叫我出賣你，活見鬼了?！?

楚夢琳咬牙道：“是，我見到你這只活鬼，存心想害死我！之前我千叮嚀，萬囑咐……”正自怒目圓睜的喝罵，腦中忽然襲上一陣強烈暈眩，接著感到胸口憋悶，連氣也喘不上來，骨架仿佛也被抽空。二指按住太陽穴，能感到筋絡(luò)突突直跳，身子軟癱下去，想運起內(nèi)力抵抗，但丹田中的真氣剛一提到胸肺間，就似被某種硬物強壓了下去，腹部也絞痛起來，只剩最后一口意識吊著。

湯遠(yuǎn)程幾次伸手欲扶，想到男女授受不親，不敢太用力碰她，最終眼看她癱倒在地。這一下慌了，蹲下身抱著她的頭枕在自己膝蓋上，喚道：“楚姑娘，楚姑娘，你怎樣了？你……你別嚇我呀……糟糕，難道是水土不服？”

楚夢琳額頭滾出黃豆般大的汗珠，氣若游絲，道：“你們……下……毒，卑鄙……”說這六個字竟要用盡全身力氣。湯遠(yuǎn)程只叫：“楚姑娘，振作一點，我……我這就去找人給你請郎中，你一定要撐??！”

直如沒聽到她的話，奔到柜臺前，卻已不見了掌柜的與小二身影，店中客人也不知何時散了個干凈。湯遠(yuǎn)程心中生疑，又別無他法，只得返身回到楚夢琳身邊，費力的將她手臂搭到自己肩上，支撐著她搖搖晃晃的站起。

才走了幾步，就聽得一聲呼哨，數(shù)名大漢涌進(jìn)客棧，手上持著刀、劍、斧、棒等諸般不同兵器，后進(jìn)者呈一字排開，堵住大門，前行者則分散把守住店中各處通路。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漢獰笑著向兩人逼近。湯遠(yuǎn)程見四周刀光霍霍，委實膽寒，強忍著害怕，叫道：“你們……你們要干什么？”

那大漢冷笑道：“小子，乖乖把這小妞兒交給我們，就老老實實滾你的蛋吧?！背袅辙D(zhuǎn)過頭，瞧了湯遠(yuǎn)程一眼，嘴角扯開一個嘲弄的笑容，意下是說：“事實俱在，瞧你再有何話狡辯？”

湯遠(yuǎn)程急道：“不是，不是的……”扶著楚夢琳靠在桌沿，又奔上前擋在她身前，道：“有我在，不準(zhǔn)你們動她！”那大漢仰頭大笑，湯遠(yuǎn)程小腿肚子都在打著哆嗦，卻強撐著不倒，那大漢一把揪住他衣領(lǐng)，冷笑道：“嘴上毛還沒長齊，就想學(xué)著別人英雄救美？滾開！”手上稍一使力，將他整個人拎了起來，甩到一旁，拖著楚夢琳就走。

湯遠(yuǎn)程叫道：“放開她！”顧不得自身安危，狼狽的爬起身，高聲喝道：“我是新科狀元，遵我旨令，誰敢動她？”他不擅以身份壓人，這威脅之言聽來全無底氣。那大漢冷笑道：“狀元算老幾？就是皇帝小兒也不敢管老子的閑事！”抬腳踹中湯遠(yuǎn)程下巴，將他踢了個筋斗，摔得四仰八叉。

那大漢一招手，道：“走！”楚夢琳功力全失，如同一塊破布般的被他擺弄。

湯遠(yuǎn)程一咬牙，搬起身邊木凳，沖上前“呀”的一聲砸中他后腦，接著身子急退，站到了方桌后。湯遠(yuǎn)程身無內(nèi)力，丟出的木凳不足以將他砸昏，但材料終究是木制。那大漢反手在后腦勺上一摸，滿手都是粘稠的鮮血，氣得將楚夢琳頓在地上，怒道：“小子，你不要命了？敢砸你爺爺？”湯遠(yuǎn)程看他逼近，小心的繞著桌子轉(zhuǎn)圈，避開方位，趁機溜到楚夢琳身邊。